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儲位事(二更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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儲位事(二更)

十月十八日, 清晨。

昨日下過了京城的第一場雪。

地溫還不夠冷,故而雪落在地上未曾積起,倒是讓路上多了不少泥濘難行的窪處。

路上不少行人都滑了腳。

於是, 甭管坐在馬車裏的人如何心急,車夫也實在不敢駕馬飛馳。

更何況……如今坐在馬車裏這位, 身份本就不同, 且將要變得格外不同!

朱祁鈺坐在馬車裏, 雙目只無意識盯著虛空處,心情又急切又茫然。

當真是心火如沸,甚至難以分辨自己現在是急於進宮還是畏懼進宮。

至於什麽喜怒哀樂更是暫且顧不上——當巨大的驚訝籠罩下來, 這些情緒都暫時要往後排去,目前只剩下一個想法:啊?!

親王馬車後, 還跟著一輛青布小車。

馬車裏坐著同樣震驚臉的興安。

他在宮裏活到花甲之年,替大明三位皇帝宣過不知道多少道聖旨, 但今日宣的這道, 卻是唯一一道讓他這個宣旨人和接旨人都懵掉的聖旨——

興安打開固封的明黃卷軸:“……皇子俱幼沖……宗廟之禮不可廢……令我弟郕王嗣大位奉祭祀。”*

素來蒼老平穩的聲音, 此時卻像是寒風中的落葉一樣抖了起來。

朱祁鈺顧不得接旨的禮儀,遽然擡頭:什麽?!

**

大明變天了!

朝臣們受到的震驚要比郕王少一點——因他們是聚集在一起聽到這道旨意的,人多力量大,稀釋了不少沖擊力。

尤其是朝臣們看到旁邊同僚震驚扭曲的臉,不免要趕緊提醒自己:不行,我不能也這樣一臉蠢相……

而震驚過後,朝臣們歷經朝堂波詭雲譎的腦子, 下意識就思考起了這道旨意會帶來的朝堂驚變。

尤其是歷朝歷代都避不開的——國本儲君。

若是皇子已經成年,皇帝想要做太上皇, 自然是兒子繼位。可無奈兩位皇子都是繈褓嬰兒,若要立為皇帝, 必有‘攝政大臣’。

皇帝若真想從此褪去繁冗專心修行,又不至於家國落入外姓之手,能選的也只有唯一一個弟弟了。

但……將來呢?

朝臣們都是飽讀詩書之人。

今日聞此聖旨,不免就想起宋太祖那傳說中的金匱之盟。

之所以是傳說中的,是因為誰也不能確定這到底是真相,還是既得利益者宋太宗趙光義放出來的假料。

據說,宋朝的杜太後(趙匡胤趙光義生母),在臨終前,曾對太祖趙匡胤道:國賴長君,這樣吧,將來你走了把皇位傳給你弟弟趙光義。等你弟也走了再把皇位給你兒子也不遲。

據說趙匡胤是答應了。

最終也是其弟趙光義做了宋太宗,而不是他的兒子趙德昭。

但……甭管這個故事真假,最終,宋朝的皇帝可是變成了趙光義一脈,直到南宋,趙構絕嗣,皇位才又重新回到了趙匡胤一脈。

因這個故事對景來看不是很吉利,所有諸多朝臣們心中都轉過‘金匱之盟’四字,但到底沒有人開口。

也沒有必要開口。

英國公張輔的心聲就代表了絕大部分朝臣思慮後的想法:郕王殿下現在就一個兒子,見天兒三災八難的生病;皇帝兩個兒子,一個賽一個的小——哪怕要考慮儲君的問題,至少要幾年後了。

還是抓緊眼前最實在。

至於郕王面對這道聖旨會如何反應,但凡不是傻子——今日一定都得請避帝位,哪怕當今皇帝是真不想幹了,他也不能歡天喜地當即接過來。

而哪怕搞完三辭三讓不得不接過皇位,郕王也該主動立刻提出,皇兄之子為大宗,將來當繼承皇位。

這就是禮法的力量。

*

安寧宮。

在朱祁鈺提出先立朱見深為太子時,就聽皇兄道:“這件事朕也跟祖宗們商議過了。”

姜離這句話還真不是敷衍,她昨夜真的拎著半壇剩下的梨花春去了奉先殿——給大明的先帝們敬酒,就是拿著酒盞往地上倒,那開壇新的也太浪費了。

她已經喝了個半醉,因此只盤膝坐在本用來跪拜的蒲團上,開始跟大明諸位先帝嘮嗑。

6688在冬夜裏蹲在外面給她看門。

姜離就跟大明皇帝牌位們嘮起史冊上的景泰帝。

她想,景泰帝應當是個不夠‘殺伐決斷’也不夠‘周公聖賢’的真實的人。

若是夠殺伐決斷夠冷酷無情,朱祁鎮留學瓦剌的過程,以及歸朝後在南宮待的八年,景泰帝怎麽不能讓他去死一死?是,一旦朱祁鎮死了必多有閑話人言可畏。

但,人舌頭上的閑言碎語不能殺人,一個覆位的太上皇卻能!

而景泰帝若是夠愛惜羽毛名聲,想要博一個聖賢美名,就該像史冊上的衛叔武一樣——他親哥衛成公面對敵人跑路逃離了國家,作為弟弟的衛叔武留下來料理國事——跟朱祁鎮兄弟的境況頗為相似。

而衛叔武選擇就是迎接兄長回國繼續為王,留下了美名。

當然,衛叔武後來也被他哥搞死了,可見美名是有沈重代價的。

總之。朱祁鈺哪一條路都沒有走的很徹底。

“此世,若無意外,應當還是成化帝朱見深繼位。”

畢竟,禮法的力量是很強大的:就算史冊上的朱祁鎮犯了那般的錯誤,差點傾覆國家,但因為他居嫡長,又是先帝冊過的太子,繼位夠正,許多朝臣依舊站定,他的兒子朱見深才是正經的儲位人選。

以至於景泰帝明明做了皇帝,但想要換自己兒子當皇儲,甚至還要賄賂一下朝臣……

以至於過去了許多年,也有人寫文抨擊於少保,說當年景泰帝改立皇儲他沒有死諫,便不是大明的社稷功臣。[1]

雖然後世許多人喜歡拿著成化帝跟萬貴妃的忘年戀做噱頭,然論帝王功績,成化帝是個好皇帝:他收拾山河,平定廣西叛亂,安撫流民,又對建州女真行成化犁庭……總之,在有明一代,算是中上等級的皇帝了。

若有意外——

姜離在太祖神位前倒了一杯酒:“太祖爺有沒有想過,若是朱標太子繼位,大明又會如何呢?”

不會有太宗朱棣,不會有仁宣之治,當然,也不會有坑掉大明半條命的朱祁鎮。

那明朝會更好,還是更不好?

這是誰也無法回答的問題。

從姜離過來的那一刻起,她就是最大的一只撲棱蝴蝶,從此這條時間線再也不同了。

她實在是沒法去預測千秋萬代,她只能做到當日告訴白雨的話‘這條小魚在乎’——史冊上正統朝枉死的數十萬將士、邊關百姓、半朝忠臣良將在乎。

她能改變的只有現在。

之後的千秋萬世……姜離眼睛很亮,其實已經喝多了而不自知。

於是她舉起杯子,對著燭火下的牌位們,安慰明朝先代皇帝道:“無論有沒有意外,咱們把目光放長遠來看——諸位放心,封建帝制終將消亡。”

火苗微動,然而醉眼朦朧的姜離沒有註意。

她掰著手指頭開始算:“如果按照公元紀年,今年是1449年,再過四年……再過四年,1453年,在歐洲,君士坦丁堡就被攻破了——上千年的羅馬帝國都會徹底消失。”

“所以,都不是事兒。”

喝了酒的人會有點渴,姜離拿了個雪梨吃,繼續安慰燭火中光影閃動的牌位道:“都會過去的。”

除了6688沒有人聽到這段驚世駭俗的醉言醉語。

故而6688的貓臉上全是無語:你就感謝陰陽相隔的鐵律吧,不然只怕大明的先帝們會被你‘安慰’到想爬上來找你……

姜離喝掉了最後一杯梨花春,她的家鄉有種說法:喝酒底會得個女兒。

於是姜離開開心心一飲而盡:她現在身邊就養著兩個公主女兒呢。

姜離差點在奉先殿裏睡著。

6688不得不咬了她一口,否則在這樣寒冷的雪夜裏睡在蒲團上,哪怕穿著再厚的大氅都肯定要生病的。

姜離醒過來,在黑夜裏看向這雙一直陪伴她的碧色眼眸。

“我給你改個名字吧,叫‘自由’如何?”

6688想,這對人類來說,是很重要很有境界的兩個字吧,他仿佛看到了一個閃閃發光的不屈靈魂……

然而還沒有想完,就被姜離一把抱住:“我太想財富自由了,再也不想加班了!”

6688:……果然是喝多了啊。

**

不論昨夜在奉先殿說了些什麽,今日喝過解酒藥的姜離,還是很正常的。

朱祁鈺動了動唇,沒有問出那句不當問的話:皇帝也可以讓幼子繼位,弟弟攝政。就像周武王薨逝,其子成王年幼,叔父周公攝政。這樣對自己的兒子豈不是更好?

就聽皇帝道:“周公晚景淒涼,朕不欲親弟如此也。”

朱祁鈺心下動容眼圈通紅。

“臣弟必不負皇兄今日托付!”他說的話,是出自此時肺腑:“見深為皇兄長子,將來當為儲君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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